一路向南一向难：墨西哥限产难在哪里

正如笔者在许多场合曾经说的，OPEC面对美国页岩油和加拿大油砂油的双重挑战，要继续保持对油价的控制，仅仅把俄罗斯拉入伙是不够的，OPEC+需要继续扩容。OPEC在西半球只有两个成员国，厄瓜多尔和委内瑞拉，原本委内瑞拉产量可观，但多年折腾到现在都快全掉光了。早在2014年那轮价格战中，沙特就曾想把墨西哥拉入OPEC未果。在本周四举行的OPEC+紧急会议上，墨西哥是否同意参加联合减产行动，居然成了OPEC+减产协议是否能签署的重要前提。然而，墨西哥的确有自己的棘手问题，这很大程度上又是由其国家石油公司Pemex带来的。

通过加入北美自由贸易区，墨西哥获得了来自美国的大量产业投资，甚至让美国有制造业就业机会流失的担忧，但石油工业在墨西哥经济占比其实依然非常之高，比其他许多石油输出国都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为了从Pemex的石油业务中榨取油水，Pemex需要向政府支付超过60%的特许权使用费和税金。Pemex税前利润的95%要上交国库，比委内瑞拉国油PDVSA还高，税收占墨西哥政府税收总额的20%以上。这让Pemex和墨西哥国民经济和国家财政，以及社会福利和政治生活完全彻底地捆绑在一起。墨西哥的任何原油减产动作，都必须妥善考虑Pemex的财务状况和国家的财政状况。由于Pemex是国企，公司负债本质也是政府负债，弄得不好会搞成主权债务危机。墨西哥是多次债务破产过的国家，1980年代初和1990年代初各有一次。如果说在许多国家，银行等大型金融机构是大到不能倒的话，在墨西哥Pemex也绝对是大到不能倒的。

OPEC成员国当初都是通过石油公司国有化起家的，实际上Pemex是这种操作的鼻祖。早在1938年，拉萨罗·卡德纳斯（LázaroCárdenas）总统就将将美国和盎格鲁-荷兰运营公司国有化，创建了Pemex。当时的美国不是现在的美国，不仅刚刚通过罗斯福新政从大萧条中缓过来，军队人数也非常有限，所以等于是放了墨西哥一码。然而，被国有化的Pemex也染上了大国企的种种顽疾，臃肿低效的弊病一直没好过。墨西哥政府还要把一些资产硬塞给Pemex，比如2008年收购化肥厂。Pemex最大的特点就是债台高筑，多年来一直是世界上负债最多的石油公司，其债务总额高达1000亿美元以上（当然比不上我们铁老大超过5万人民币），而且短期债务居多。同样是拉美的国家石油公司，巴西国油就显然要比Pemex有活力得多，虽然墨西哥多次想效法巴西国油对Pemex动手术，怎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，屡次三番无果而终。

图注：Pemex是如何债台高筑的

尽管拥有丰富的石油资源，但墨西哥的能源工业结构和能源消费结构都非常不合理，这带来了一连串非常严重的问题。就拿巴西国油和Pemex相比，前者虽然受到了2014-2015年油价暴跌的影响，但原油产量蒸蒸日上，而更为老牌的Pemex则是每况愈下。这主要是因为Pemex有还不完的阎王债，同时作为长子还得养家，结果用于勘探和开发（E P）的资本开支（CapEx）就只好砍，砍到不剩多少资源更替必然出毛病，早晚坐吃山空。同样都是海上钻井平台，巴西国油的深海钻井平台就比Pemex多得多，能够向大洋深处探索丰厚的石油资源。应该说，这和2010年BP墨西哥湾漏油事件的确有点关系，该地区的深海石油勘探和开采活动陷入停滞，但Pemex受债务拖累难以自我革命是更重要的原因。墨西哥和德州毗连，德克萨斯作为孤星共和国，当年就是从墨西哥分裂出去的。德州发现了丰富的页岩油，理论上墨西哥应该也有。但由于Pemex在国内的超然垄断地位，使得墨西哥的页岩油气开发一直徘徊不前。2018年上台的总统洛佩斯，干脆直接宣布禁止水力压裂。

图注：墨西哥页岩油气分布

随着墨西哥经济的发展，汽油消费量大幅上升，Pemex炼厂虽然不能说是老破小，但加工能力只能用落后来评价。这使得墨西哥必须从美国进口大量成品油，尤其是汽油。在2015年之前，墨西哥进口和国产的汽油还差不多，都在40万桶/天左右的量级上。2015年开始，汽油进口快速上升并显著超越国产，到了2018年进口汽油飙升到60万桶/天，而国产汽油下降到20万桶/天，进口在表需中占到了3/4左右。结果，墨西哥和美国的石油贸易，更加类似于一种来料加工。但汽油是含加工费和毛利的，所以墨西哥在国际收支上还是吃亏，但又很难摆脱对美国炼厂的依赖。随着墨西哥原油产量的下降和汽油消费的上升，这一矛盾正在不断尖锐化。别看特朗普边境墙和废掉北美自由贸易协定，墨西哥都是坚决反对之，其实自己的能源命门捏在美国手里。

2014年油价暴跌后，美国从墨西哥进口的石油天然气货值降低到了100亿美元左右，一直没有像样的反弹。一方面是墨西哥原油产量的下降，另一方面是美国原油增产，把墨西哥原油逼向了更远的市场。而自2011年之后，墨西哥进口美国成品油的量越来越大，除了2015-2016年的低油价时期，美国出口墨西哥的石油天然气货值一直都保持在200亿美元以上。也就是说在能源领域，美国对墨西哥处于贸易顺差状态。到了2018年，光是成品油美国出口墨西哥的货值就达到300亿美元，差不多是墨西哥出口美国全部原油和成品油的两倍，这还没有算上数量不断增加的天然气。

墨西哥政府并不是没有兴建现代化炼厂的打算，但以Pemex的财务质量筹措资本是件天大的难事。投资120亿美元的Tula Bicentenario炼厂，2008年官宣后五年才动工。而投资80亿美元的Dos Bocas炼厂，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能开建。放国外石油公司进来投资炼厂，又会打破Pemex的垄断地位，遂成无解死局。历史上有一个国家也曾遭遇类似问题，最终变成石油净进口国后被OPEC开除了，这就是印度尼西亚。印尼仅有的几个炼厂，甚至尼尔森复杂系数才1.0，也就是说是工艺组简单的炼厂，完全没有任何二次加工装置。墨西哥的情况肯定是比印尼好些，但和隔壁美国炼厂相比就差太多了。Pemex旗下有6家炼厂，一次加工能力合计160万桶/天，主要是为加工轻质原油设计的，其中只有3家带有延迟焦化装置，可以加工重质原油。2013-2018年，墨西哥轻质原油产量下降了35%，结果导致炼厂负荷推不上去。

在天然气上墨西哥的情况差不多，2105年之后美国出口墨西哥的天然气增加了两倍以上。要普及天然气就需要大量铺设天然气管道，包括分销管道和主干管道。但负债很重的Pemex行动非常缓慢，这给美墨两国都带来了麻烦。对于美国来说，如果不能为德州增速很快的天然气产量找到一个消费市场，页岩油气生产都会被憋死。美国还是很有意愿修建跨境主干管道的，但如果要进入墨西哥国内的分销市场壁垒就很高，可没有分销管道这么多气源又卖给谁呢？对于墨西哥来说，如果要进一步发展工业需要电力，天然气发电是一个现实可行的选择，但这同样也需要大规模投资。相对来说，美墨在天然气上的冲突没有石油上那么大，两者的利益还是有可以协调的地方，无非就是进度问题。

总的来说，墨西哥要减产有心无力，哪怕是在OPEC+会议前提出的，减少40万桶/天的汽油进口，转到国内炼厂来加工其实都很难实现。墨西哥希望美国承诺减产，这又是美国无法做到的。当然，在能源领域美墨高度捆绑，美加墨又签署了自由贸易协定。

考虑到墨西哥对美国成品油和天然气的依赖，或许在美国有谈判筹码逼迫墨西哥妥协，但这也同样会让谈判变得过于复杂。最后应了那句话，政治是复杂的，但也是具体的。